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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8/17 22: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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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世界文学领域资深专家、作家、南京大学余斌教授结合他多年教学、阅读、写作成果,精研译林版世界名著选目,创作了《译林世界名著讲义》。本书选取世界文学史中最具“宗师”地位的作家及其最具“原型”意义的作品,以幽默活泼的文字深入浅出地解读《堂吉诃德》《包法利夫人》《了不起的盖茨比》《麦田里的守望者》等世界文学发展史中的巅峰之作,探究作家其人逸闻,解码作品风格精髓。

为什么要读经典,是一个问题;怎样读经典,又是一个问题。这些问题,无数的人提供过答案,事实上也有诸多经典的示范。比如西方当代文学中的两尊大神,卡尔维诺和纳博科夫,前者有一篇名文,题目就是《为什么读经典》,后来干脆做了书名;后者有《文学讲稿》,讲解了几部西方文学名著,特别是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但对普通读者而言,那是雅人深致,陈义太高,或是难以效法——有几人能像纳博科夫那样下水磨工夫玩味细节,将骨头缝里的滋味都咂摸出来?

“为什么读经典”之问,与“为什么要读书”,其实是同一问题。这里所谓“书”已预设为“好书”,“开卷有益”显然不是把烂书也包括进去。以“开卷有益”的标准,许多貌为书者,不宜以书论,只可叫读物。

劝人读书,有不同的劝法,“黄金屋”“颜如玉”一类的利诱不上台面,可以不论,正论当是与知识挂钩——书籍乃是知识的载体。培根的名言小学生也能背,“知识就是力量”;苏格拉底的话则不大有人提了,“知识即美德”。“力量”是向外的,通向外部世界的征服;“美德”则是内倾的,通向心智的开启,境界的提升。“力量”是有用的,“美德”有用无用,就难说。

从年留校任教开始,我一直在教外国文学。几乎每次上第一节课,我都会跟学生说,课,你们可以逃,考试能过关就无妨,但希望能好好读几本名著。说这话没有一点矫情的成分在里面——读书比规规矩矩听课会有更多的收获,这的确是我的个人经验。直接面对名著,不要经过“中介”。不少学生名正言顺地翘课了,这在我意料之中,倒也不急。只是他们是不是用这时间读书,越到后来,我越怀疑。要能如我所愿,得有一个前提:大家都认定,那些书值得一读,或者有趣,或者有益。而这并非不证自明。

并没有学生当面问过我,读经典、名著有什么用?其一,如此发问太唐突,等于挑战“开卷有益”的古训;其二,我猜想学生会以为,得到的答案无非是“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之类,那是一些老生常谈的“大道理”。大道理之为“大”道理,就因它们是必须、应该搬出来说,却终于不及物。而任何没有经过一己经验印证的道理,就逃脱不了沦为“大道理”的命运。

虽然无人发问,我知道那疑问确凿无疑是存在的,事实上不独外国文学,在现今这样“务实”的氛围中,人文学科的内容皆已显得华而不实,何“用”之有?以文学名著而论,“进”不能为求职升学助一臂之力,“退”不能像网络文学、电玩游戏、影视节目那样令人轻松过瘾,读它做什么?当然,不可把话说绝,至少中小学语文有课外必读书目,其中大多为中外名著,大纲上有,考试会涉及,岂能说读名著无用?敲门砖之用正是所谓“有用”的正解。无如这里的有用恰恰在消解阅读的本义。

阅读的本义,正在阅读本身,其他种种,都是从阅读过程中获得的愉悦与满足之上叠加而来。阅读过程索然寡味,则一切的一切皆无所附丽。而要让读经典变得愉悦,前提便是放弃有用无用的考量。不妨干脆说一句,经典就是无用的,它的价值,正在其无用—如果“有用”之“用”指的是实用。“文革”年间“读书无用论”曾大行其道,作为反拨,后来又有一种说法成为“共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是“千金在手不如一技傍身”的说法在特殊情势下的变体,所强调者在于“技”。偏偏经典无关乎“技”。现在,也许是到了该“正视”这一点的时候了:没用,那还读不读?我们不妨来宣扬另一意义上的“读书无用论”,好比“丑话说在前头”,丢掉实用主义的杂念,开启真正的经典、名著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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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的是,在以正确方式打开经典之前,我们的偏见已然形成:经典意味着枯燥乏味,假如非读不可,就必得正襟危坐,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硬着头皮上——仿佛读经典等于阅读快感的剥夺。中小学的必读书目变成了某种反向的提示。硬塞到面前的书总是令人排拒,于是尴尬的局面出现了,越是强调读经典的重要,闻者反而躲得越远。学校里,教师在接受了这个事实(更因为应试式学习的效率问题)之后,开始不遗余力地助读,其要义就是就每部作品归纳出诸多“知识点”,其极端是要求熟读以至会背,名著本身的阅读倒变得可有可无。如此这般,名著已然死在“知识点”下,毫无乐趣可言。对读经典的视如畏途,至此似有了经验的证明,于是乎恶性循环。

打破这循环,唯有一途,就是搁置对经典的刻板印象,直接进入,比如说,《包法利夫人》的世界中去。倘若对经典没有“傲慢”的话,我们的“偏见”则委实不少。对经典怀有敬仰之心没错,认定其拒人千里,却是大错特错。真正打开书,你会发现,许多文学经典,只是望之俨然,何况这里的“俨然”,往往还是我们的偏见造成的。事实上,相当多的文学经典,在自己的时代,其流行之广,可比今日的畅销书。“荷马史诗”、古希腊悲剧的欣赏在彼时的雅典,几乎是全民性的,这且不说;狄更斯、马克吐温可都是相当流行的小说家,《傲慢与偏见》则至今依然流行。无数中国读者的经验也可以证明,西方文学经典成了与自己的人生水乳交融的一部分。50后、60后、70后,将《红与黑》《安娜卡列尼娜》《简爱》等书读得津津有味、滚瓜烂熟的,大有人在,今日的年轻读者从中获得阅读快感的,亦复不少。

…………

给“正襟危坐”留下余地,盖因说读经典可以是有趣的,并不意味着阅读的过程从头到尾都那么轻松。经典自有其严肃的一面,不仅因为它直面社会、历史、人生种种,拒绝提供心灵鸡汤式的抚慰,还因为经典面对读者时有它的矜持与尊严。不像通俗文学从内容到形式的投你所好,它有完全不同的阅读路径的设定:是你向它走去;而非相反,它向你走来,甚至体贴入微地讨好你。所以四仰八叉躺那儿接受按摩式的被动阅读是不行的,你必须调动自己进入状态,进入情境,在自己与书中世界之间建立起相关性。

很显然,只有建立起相关性,阅读才不再是一桩不得不然的外在行为。梁启超所谓“熏、浸、刺、提”,鲁迅所说“增人感”,根底里都在阅读时的移情。博物馆里的古董已是鉴赏的对象(虽说对古董移情也不是不可能的),而文学经典不是,它们在一代一代人的阅读下仍然活着,且经由阅读这个中介实现与当下世界的对话,因此更具移情的可能性。

论移情,当然是在书中所写内容我们熟悉,主人公与我们有很多相似性的情况下更容易发生。而外国文学名著叙述的是不同文化的异邦故事,且是年代久远的过去故事,时间上、空间上的隔好似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壳,似乎难以找到经验上的对应,也就难有代入感。但人是可以自我调动的,所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是调动的极致,穿过相异文化、不同社会、不同时代、不同人情风俗等壁障,如同破了外面的壳进到里面去,你会发现书中看似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人居然有几分眼熟,甚至,你还发现了诸多与周围的世界和人的重合之处。而文学经典之所以为经典,重要的一端,恰在于它们经过了时间的检验,超越了时、空的界限,可以让不同国度、不同时代的读者常读常新,在你的参与下,它们的过去完成时可以变成正在进行时,终而完成。

因为“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社会在变,时代在变,自然界甚至“沧海桑田”,但人性不会变,人性中的高贵面——正直、善良、勇气和人性中的阴暗面——贪婪、嫉妒、鄙吝一直在那里,是人性大戏上演的不变内容,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剥去外在的差异性还原到最后,不同时空中的人面对的是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处境。文学经典提供了“原型”,人物的原型,故事的原型,我们不好说其他的书都是对经典的“山寨”,但不妨说,它们“万变不离其宗”,经典就是那个“宗”,而这个“宗”建立在人类的共通性之上。

《译林世界名著讲义》

作者:余斌

译林出版社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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