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行后才深切体会到什么叫“生命不息,成长不止”。
所以,相伴的同仁都有一个相同的强迫症般的职业病,会定期不定期地阶段性地梳理一下自己:“这些年的心理成长,你收获的到底是什么?”太隐秘的个人化情结探索不太适合在这里示众裸奔,分享一点有些趣味性的体会吧,以佐证心理咨询对我是有那么一点用的。当然,对于已有了心理咨询师身份才去做心理咨询的人而言,业内共用的称谓是个人体验或曰自我成长。(接上篇)体会之二:我来势凶猛的急性肠胃炎始发时只是为了惩罚妈妈,而一旦获益,就自然泛化成对抗一切难言压力的杀手锏。
1
从小到大,在妈妈的认知里,认为我的很没有免疫力的肠胃系统完全遗传了爸爸的。
因为我们父女俩都会动不动就犯急性肠胃炎,所以从小到大妈妈很注意我的饮食,尤其太凉的太难消化的食物很少让我碰。
一度一家人都认同这样的说法。
在爱人当年作为男友第一次登门拜访家长时,妈妈就郑重地告诉他:“她身体不好,在这方面你要多操心些。”
的确,发作前没有任何征兆的急性肠胃炎困扰了我很多年。
因为每一次病症的发作,不是医学术语常规描述的简单的上吐下泻,而是整个肠胃翻江倒海般的绞痛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让我直接休克不省人事。
“高压六十,低压四十”是这个时候血压的标配,很多次出现在我急诊的病历本上。
所以,很多年,我外出的行李箱里,雷打不动有两个小药瓶,一个里面装着晕车药,一个里面装着缓解急性肠胃痉挛的“”小药片。
曾经晕车晕船会晕到天昏地暗死去活来的毛病后来也不治而愈,客观分析,似乎也是得益于心理学的,先暂时按下不表。
可能婚前父母太隆重地告知先生我的身体很弱了,加之婚后不久他就见证了我发病时的汹涌程度。
那晚临睡前我仅仅是抵顶不住他的诱惑,跟着他吃了一个他们家自己做的柿饼,半夜便急性肠胃炎发作痛到不省人事被他直接背到了急诊室。
当时我是活过来了,而他被吓到半死,不知道万一我真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去给我的父母交待。
以致于在婚姻还未到七年之痒,大家还处在卿卿我我的阶段时。
某天晚上,他出差在外,不知道他睡前看了什么电视剧还是什么书,半夜便梦到我犯病了,一个人在床上辗转,眼看就又要失去知觉了,他不等梦完全清醒就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要知道,那个时候寻常百姓还没有奢侈到人手一部晚上会调成静音或者震动的手机放床头,而是只有一部装在客厅里的固定电话,稍微奢侈一点,会再拉一根电话线,在床头柜上放个分机。
可以想象,在半夜三点,当客厅卧室两部固定电话的铃声骤然同时响起,还是不同的铃声交互响应时是怎样的让人心直接提到嗓子眼上。
其引发熟睡之人的心悸程度就是标准的午夜凶铃。
当我睡眼惺松拧开床头灯,一看来电显示的是他出差地的号码,而这个号码分明临睡前刚刚看到过,瞬间睡意全无,灾难化地想:“他出什么事了?”
抖索着手拿起听筒,颤抖着发出一声:“喂。”
那时的长途电话几经辗转,音质往往不很清晰,但我还是听出了他的心有余悸:“你没有犯急性肠胃炎吧?”
我一时瞠目结舌,还未来得及回应,又听到他说:“我刚梦到你犯病了,疼得快休克了,就吓醒了。”
一时哑然无语,苦笑着对着话筒:“有你这样咒人的吗?”
互相放下电话后,他安然入睡了。
而我受此惊吓,再无睡意,不得不打开床头的一本书,苦读到天亮。
如果说害怕毛绒绒东西的毛病并没有影响正常生活的话,而这种没有任何征兆地随时犯病是很影响生活的,至少肠胃被凌迟般的绞痛是难以忍受的。
一度办公室里几个年轻的同事,都知道在我急性发病时,如何快速抢救我了。
不止一次,我前一刻还和他们谈笑风声地打扫办公室卫生,后一刻就浑身冒虚汗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2
然后,又到了成为心理咨询师后,做个人体验时。
当时,我已非常认同情绪和心身疾病密切相关联的心理学理念了。
就给体验师提出了如影相随缠绕我多年的急性肠胃炎,因为在常规的体检中,我的胃肠道没有任何问题,不象有些人有久治不愈的老胃病,慢性胃炎。
体验师问我:“还记得第一次发作时是什么时候吗?”
这个完全没有选择性失忆。
我很清楚地记得是刚上初三不久某一个周六的晚上,因为当时初三转到了住宿学校。
那个时候整个社会都还没有双休一说,周末假期通常是周六晚上回家,周日下午返校。
那天晚上,我是傍晚才骑自行车从学校回来的,正好睡在家里,半夜被剧烈的腹痛惊醒。
爸爸凭他犯病时的经验给我吃了消炎止痛药,但吃下去不到一分钟就又全部吐出来,最后吐出的已全是苦涩的胆汁了。
眼看着不到一个小时我已奄奄一息了,父母情急之下,叫起了住在巷子另一头的叔叔。
当时的叔叔尚是二十多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我已虚脱到不能坐自行车后座了,迷迷糊糊被大人们放到了家里做农活用的小平车上,叔叔拉着小平车一路狂奔把我拉到了距医院,而爸爸则是先行一医院的大门了,拜托医生做好急救准备。
那一晚,爸爸可以征用的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就是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到处都响的超龄服役的自行车。
那个时候闭塞的乡村还不知道什么叫“”吧,再说当时即使有“”也没有通信工具。
依稀记得我清醒时天色已微明,手背上插着输液的针头,床边一左一右坐着憔悴的父母。
看我清醒,爸爸打发叔叔骑上自行车快回家,给和叔叔住在一个院子里半夜被惊醒的奶奶报声平安。
后来,得知叔叔在半路上碰到了手提马灯的奶奶,奶奶边用她的小脚颤巍巍地丈量着崎岖的乡间土路,边声音颤抖地哀哀地祈求她一直恭奉着的各路神灵保佑她的孙女平安无事。
叔叔赶快下了车把她扶上车后座,医院比离家近,索医院看一眼放心。
所以我记忆中的画面是奶奶刚进了病房,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奶奶实在太害怕她好不容易从阎王手中夺回来的孙女养到这么大了再出什么差错。
可能真的是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好多次命悬一线吓着奶奶了。
讲这段往事时,奶奶已做古多年,难免唤起了太多的思念之痛。
可是体验师的注意力似乎不在我声情并茂的讲述上,他继续问:“那天晚上发病之前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吗?”
3
简直太有了!
那件事情很长时间是我内心难以言说的痛。
物质越是贫瘠,人们越是注重自己的形象吧?因为内心有一个信念,不可以被人小瞧了。
我觉得我的父母当年就是这样的心态。
那个时候谁家都不富裕,所有妈妈们都还时不时自己纺点棉花织点布,用做棉衣棉裤的里布,以及棉被的里布,省下去市场扯里布的钱。
我上初中时,全家人的外套已全是买成品了,但内衣裤还是用自家织的土布来缝织。
我妈妈年轻时属于她那一拨人里心灵手巧的裁缝,一样的布料,妈妈会做出和别人不一样的款式。
记得妈妈用自己纺织的土布给全家人做秋衣秋裤时,会特意在袖口、领口,裤角接一节不同花色的的确良布边,以冒充是从商店里买来的成品。
谁能料到,短短几十年,风水轮流转,织娘们手工织的土布又成了千家万户的上乘之选。
而我作为家中最大的孩子,初三要住校了,穷家富路,妈妈专门给我买了一套玫红色的秋衣秋裤,百分之百的晴纶制品。
这一套买来的内衣当时是代表一个农家的脸面的。
反正我在同学面前会有意无意地时不时撩起外衣的袖子,隐隐露出里面鲜艳的玫红色,着实羡煞了一些女同学。
到底是真的虚荣人心强为了“炫富”,还是太珍惜那套生平第一套买来的秋衣秋裤了。
鬼使神差,我就在周六的午饭后洗了那身刚穿了两天的内衣裤,让它鲜鲜红红带着水滴飘荡在女生宿舍门前的铁丝绳上。
别人看着是羡慕,我看着是满心的喜悦和自豪。
俗话说“乐极生悲”,一点也不假。
仅仅是二十分钟的午睡,那一道迎风飘扬的绚丽的玫红就不知所踪了。
我完全失魂落魄了。
可想而知,挨个在所有女生宿舍掘地三尺依旧无功而返。
就这样完全不知道后两节课是怎么上完的,不知道是怎么魂不守舍地回到家的。
更没想到的是,妈妈知道后,对我是一番如倾盆大雨般劈头盖脸的痛骂。
没错,不是一般的责怪,是非常口无遮拦的痛骂。
因为最让妈妈“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是再有两节课就要放学了,为什么非要上赶着在学校洗?回到家洗不了多少遍?
妈妈骂得有多狠,就有多心疼那身咬着牙给我买来的奢侈品。
毕竟是十四、五岁的少女了啊,尤其我从八岁起就在父亲的躺椅边看竖排版的繁体字的《红楼梦》,是已自我营造出怎样一颗多愁善感的玻璃心了啊?
那天,自然是赌气没吃晚饭的,可能也真是无食欲,要放在现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应该是连收拾行囊离家出走的心都有了吧?
然后,接下来就发生了半夜的惊心动魄。
事后知道,跟着叔叔医院的妈妈也直跑到脸色惨白,呕吐不止,几近昏撅。
体验师问我:“如果急性肠胃炎可以讲话,你觉得它会说什么?”
“它会说什么?”
我迟疑着,等待着,自心田慢慢地冒出的句子是:“心爱的衣服丢了,我心里不难受吗?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多难受吗?”
说着说着,已潸然泪下,这是当年万不能出口的对妈妈的控诉。
一道曲曲弯弯的心路历程就这样大白于天下了。
随后,细细品味每一次急性肠胃炎发作时的背景,似乎都蕴涵着一些微妙的无法言说的不舒服或者不甘心。
4
而随着我在心理学世界里经年累月地浸泡,对于如何“温和地坚持”、“不带攻击性地表达”等等,不说运用地有多么炉火纯青,至少坚守得比较坦然自如了。
自然就不需要通过让自己痛不欲生地的躯体症状来表达了。
其实,自那次体验以后,我亦不能免俗地又悄悄饯行了一下伪心理咨询师的自虐僻好。
即继续往深层做了一些玄幻的自我探索,自我分析。
我觉得自己多年“自杀式”的肠胃痉挛里还有对父亲的认同和忠诚。
每当我犯病时,妈妈经常说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她说:“你这一点完全遗传了你爸的体质,你爸爸年轻时就经常犯这病,他是因为小时候吃喝不好,落下的病根。”
其实,以妈妈的认知,她永远不能理解到,这折磨两代人的病症里,还有着深深的家族创伤。
我自认识汉字起,就在父亲膝前看了他到处反扣在家里不同角落的书籍。
他是每个他可能落坐的地方都有看了一半顺手反扣下的书,而我的妈妈骨子里是敬重文化的,所以,她从不收拾爸爸随手放下的任何一本书。
我是不加选择地随便拿起任何一本都看,汉字没认全时,会连蒙带猜,囫囵吞枣地看下去,竟然可以把其中的故事情结连惯起来。
这一点一度让爸爸认为我是早慧儿童,毕竟所有的父母都会自欺欺人地认为:“儿女永远是自家的好。”
很早地接触文学作品,也造就了我对文字的敏感,当然也成就了相比于当时邻居家同年龄的孩子而言,比较顺畅的言语表达能力和对他人言语比较到位的理解能力。
所以,我在听爸爸给我讲各种书本里的故事时,也第一时间知道了他的童年经历。
爸爸少年丧父,而正当壮年的爷爷完全是因一个荒诞的理由而逝于非命,特别具有时代痕迹。
所有孙辈此生都无缘谋面的爷爷去世后,当年堪称学霸的父亲自然而然缀学归家。
十四岁的少年自那一刻起就担起了一个大家庭家长的担子,从此一生都未放下。
成年后,我理解了爸爸在给我讲述“桃园三结义”时,为什么最不能释怀的是刘备临终前未能为两位义弟关羽张飞报夺命之仇,而不是可惜他未经的大业。
我也懂得了他为什么那样崇拜岳飞的忠义,而且还体会到他骨子里有一份宋江式的忧伤。
在父亲内心,有一道深深的一生都没有愈合的伤痛,生活在和平年代,他不能像群雄割据军阀混战时代的热血男儿那样去报杀父之仇。
更难受的是,即使当下的时代允许他报仇,他也无从找到具体元凶。
那么他多年遭受胃肠痉挛的苦楚,何尝不是生命深处的一声声充满伤痛呐喊?
父亲后来早逝于肝病,更是极具心理学意义,是典型的悲愤之情的郁结难消。
而我,是他的长女,又最早读懂了他的人生故事,潜意识深层,我岂能让爸爸一人独自受苦?于是,我和他以同样的方式让脆弱的肠胃去承沉甸甸的生命之重。
做了心理咨询师以后,见证了太多的生命之中的苦痛。
更加体会到,生而为人,一代一代延续下来,谁能没有一两点系家族传承下来的心理创伤和羁绊?
这也是为什么多数咨询师和来访者工作时,会了解一些两系三代发生的重大事件。
当我在哀伤的思绪里,一次次在心理层面上与亡父相遇时,在灵魂的碰撞中,逐渐接受了爷爷的早逝是那个特殊年代的历史悲剧。
当真正从心理上接受而不是理论上接受时,似乎真就完成了一个尘归尘,土归土的创伤修复过程,似乎也把父亲从那份深深的伤痛中解放了出来。
后来,父亲再入梦,已完全是他在生活中生动的音容笑貌,而不是病塌之上的苦痛模样了。
到目前为止,我已完全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隆重地犯急性肠胃炎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相信,每一个心理工作的从业者,将自己的心理感受、情感体验讲述出来,都会是一篇不需要过度润色就有血有肉的长篇小说。
这应该是我对这份职业越来越敬畏越投入的直接原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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