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旭仑
郑朝宗年夏至年春在上海,曾帮钱锺书先生上图书馆借书,后于《怀旧》回忆:“上自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下讫DorothySayers的侦探小说,他读得一样快。”又作《但开风气不为师》云:“他读书极快,一本厚厚的非常难啃的古典哲学名著,别人需要几个星期甚至一二个月才啃得了的,他一般只需一个来复。”
现存钱先生二十四岁四个多月的日记《起居注》,证实了“他读书极快”。那时钱先生在位于上海大西路的私立光华大学文学院当老师,授诗学和英文散文,每周十二小时;交游不广,写信无多,惟手不释卷,膏以继晷。
《起居注》卷十四开篇年10月25日:“英文散文。阅VanDyne:TheCanaryMurderCase毕。赴上海看电影。得季书,即复。食蟹。”钱先生这天连贯的阅读时间可能有三四个小时,VanDine这本侦探小说三百多页(用阅者的版本)。中书君天才绝伦,卧则读小说,一目十行,一小时可读毕一百页。他的父亲钱子泉的读书速度是他引以自豪的,也实在是惊人的。《金玉缘谱》:“吾虽老病,未尝一日废书。而来湘三年,读书三千六百余册,提要钩玄,皆有日记。”张舜徽《壮议轩日记》年元日亦记“钱子泉先生自言居湘四载读书三千六百册”。先天的遗传跟后天的勤劬融合无间。
10月27日:“小考三门。翻看《随园三十六种》。阅JulianHuxley:EssaysinPopularScience,毕之。评阅苏诗一卷。”该是午饭后至午夜的功课。“翻看”异于每页必看的“阅”,“评阅”是边看边批。JulianHuxley文集三百多页,阅者札录了两页——翌日日记有“作笔记”,今辑入《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No.10册——为现存钱先生最早的笔记本。
10月28日:“阅柯南道尔小说数种。阅Symons:FiguresofSeveralCenturies毕。翻看《随园三十六种》。评阅苏诗。阅Mansfield:InaGermanPension”。这天是星期日,当有十几个小时的阅读。小说每种二三百页。ArthurSymons文集四百页。KatherineMansfield的小说集明天读毕,十五年后温故并札记。
10月31日:“阅AuthorsLivingandDead,ModernTemper,ContactBetweenMinds,MarkRutherford:Autobiography。圈注苏诗二卷。”FrankLaurenceLucas的论集AuthorsDeadandLiving(《作者之死生》)三百页,CecilDelisleBurns的论著ContactBetweenMinds:AMetaphysicalHypothesis(《心灵接触:抽象的假说》)近二百页,ReubenShapcott编本TheAutobiographyofMarkRutherford(《MarkRutherford自传》)二百多页;JosephWoodKrutch的论著二百多页,已见用于数月前发表的史学文章《旁观者》——“克勒支(Krutch)先生的《现代脾胃》(ModernTemper)尤其是雅俗共赏的著作”。一日内并读四种多学科的学术著作,洵“灵魂之冒险”也。12月7日、翌年1月18日亦然。
11月1日:“阅LouisUntermeyer,ModernAmericanPoetry,至晚毕之。阅F.L.Lucas:AuthorsDeadandLiving毕。阅番禺陈璞《尺冈草堂遗诗》毕。阅《大云山房札记》二卷。”ModernAmericanPoetry(《美国近代诗选》)四百页,钱先生七十多岁细细读它的第四版,用打字机札录九页。陈集八卷。
11月6日:“阅Calverton:NewerSpirit:ASociologicalCriticismofLiterature,一无可取。”VictorFrancisCalverton论集近三百页。“一无可取”,自毋庸作笔记。观此册日记,小说不论,知钱先生此时多不作札记,而笔记所札之书亦多未见记于《起居注》。
11月7日:“阅JessamyBride,VarsityTypes,毕之。评点苏诗一卷。”小说两种,前者四百多页,FrankfortMoore作;后者二百余页,FrankRutter作。
11月13日:“阅法文、德文。阅MemoirsofMyDeadLife,VictorianAgeinLiterature,均毕。阅《小谟觞馆诗集》。”GeorgeMoore的MemoirsofMyDeadLife(《永忆录》)三百多页,GilbertKeithChesterton的VictorianAgeinLiterature(《维多利亚时代文学》)二百多页。“阅法文”似即“温法文”,非读法文著作,此卷《起居注》没有阅法文书的记录。
11月23日:“改文。阅Waley:ChinesePoems。阅Sullivan:AspectsofScience毕。读法文、德文。作笔记。圈苏诗一卷。阅France:LifeandLetters,St.Adcock:TheGlorythatwasGrubStreet。学书。”A.W.Evans翻译的AnatoleFrance所著OnLifeandLetters(《文学生活》)第一辑三百余页,连读三日方毕。StJohnAdcock的TheGloryThatWasGrubStreet:ImpressionsofContemporaryAuthors(《格拉布街的荣耀:今世作家印象记》)四百页,再次读完。ArthurWaley书是重温。JohnWilliamNavinSullivan的AspectsofSciences(《科学面面观》)二百多页,钱先生札记四页,书于封皮为“光华大学”的笔记本(《钱锺书手稿集》误编作No.),并增补(即“改文”)于《中国文学小史序论》:“W.J.N.Sullivan:AspectsofScience有论音乐与数学一文,中谓文学之于音乐犹物理之于数学,其言极耐寻味。”“圈”即“评阅”。“学书”,临帖。
11月24日:“诗、英文散文。阅ChoiceofBooks,毕之。”FredericHarrison所辑TheChoiceofBooks,andOtherLiteraryPieces(《精华录》),近五百页。
12月14日:“阅Walker:TheLiteratureofVictorianEra,毕之。”斯编一千余页,钱先生作有五页半笔记,为No.30册笔记本之首,又杂书于同时稍后的No.册(“TheGeorgianScene,byFrankSwinnerton”笔记后)。No.10和No.30似本为一册或相衔接,都用光华大学笔记本。
12月21日:“阅Santayana:ScepticismandAnimalFaith毕。”GeorgeSantayana文集三百多页,始阅于12月7日,札记十三页,随后见用于美学文章《论不隔》。善哉《管锥编》之论读书也:“培根(Bacon)论读书(OfStudies)云:‘书有只可染指者,有宜囫囵吞者,亦有须咀嚼而消纳者’(Somebooksaretobetasted,otherstobeswallowed,andsomefewtobechewedanddigested);即谓有不必求甚解者,有须细析者。语较周密,然亦只道着一半:书之须细析者,亦有不必求甚解之时;以词章论,常只须带草看法,而为义理、考据计,又必十目一行。一人之身,读书之阔略不拘与精细不苟,因时因事而异宜焉。”《槐聚日札》第六十七则用《退庵随笔》卷三记阮元语:“世人每矜一目十行之才,余哂之。夫必十目一行,始是能真读书也。”殆“十目一行”的来历。
2月7日:“阅ProblemofConduct,TheStolenBody。”EdwardTaylor的ProblemofConduct:AStudyinthePhenomenologyofEthics(《行为问题:伦理现象学研究》),钱先生一个多月前订购自日本国的丸善书店(MaruzenBookstore)——钱先生留洋前所得西书之渊薮,五百页,9日和12日都在读,没说“毕之”。笔记二页半,则见于年末以“EnglishPoets,editedbyThomasHumphryWard”开端的笔记本(为应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第三届留英公费生考试而作,被编入No.6册)。HerbertGeorgeWells那本小说二百页。
钱先生后来论学有作,鲜道及《起居注》此卷所阅之书。1月23日记“阅SouthWind毕”;NormanDouglas这部小说四百多页,日札第六十则谓CyrilConnolly之TheRockPool(《石池》)“贫薄生硬,盖NormanDouglas,SouthWind之支与流裔,而才思寒窘,学步未能,竭蹶万状”。2月24日始阅的IrvingBabbitt名著RousseauandRomanticism(《卢梭与浪漫主义》),日札第六百六十则用过。它只成为钱先生生命里累积的前尘旧蜕的一部分了。
(来源:文汇报)